独步入群峰,仿佛孤舟入隐涛澜。在心灵的召唤下,我走进了北部蜀山。
转过一座逶迤在山脊上的小镇,便看见一株遒劲的古柏挺立在垭口。那钢枝铁杆如笔如檩,面对郁郁苍山与前来瞻仰的我,沉默缄口,毫不动容。肃然中,我一阵心悸:这正是蜀道山人介绍的先秦古道——翠云廊了!
从凉山镇开步,在峭壁与莽林间,一条丈余宽的石道连接了长安与巴蜀。那脚下的条石,至今已被无数的脚印丈量摩梭,光洁得似精心打磨过一般。
这条绵延于川陕之间的古道,时而悬挂于万仞之壁霄,时而飞跨于突兀之山崤,时而横卧于飞湍之瀑流,时而隐没于氤氲之密林。这是一条集险、峻、奇、壮、美、秘、诡于一身的路,每一帧画面都如著名导演张彻电影里的布景:古道、西风、残照、夕阳……当我行至乡村画院,徘徊其中时,那里的红土泥墙上挂着的正是这些虬枝苍龙,或飞升盘旋,或拿云攫石,或婆娑起舞,或吞云吐雾,如将那一景一物定格了一般。
如果说丝绸之路是一条国际化大道,促进了东西方文明的交流与传播,那么古蜀道绝对是一条打通国内大循环任督二脉的主干道。可以说,如果没有这条古蜀道,就没有秦的崛起与壮大。
我曾在《史记》里见到司马错与张仪对于攻周与取蜀的精彩庭辩,不禁慨然:如果你不能驾驭己所拥有,通往地狱的大门将为你打开。岂止德要与位配,能力与才华更要与之相应。沃野千里、物产丰茂的川西平原落到开明王朝十二世蜀王手里,由于其荒淫无道,沉迷声色犬马,国力不堪一击,一直被西秦所觊觎。雄才大略,早有并吞六国、纵横寰宇之心的秦惠王听取司马错的建议,要将巴蜀建为兵源粮仓,但秦蜀被秦岭巴山阻隔,“黄鹤之飞尚不得过,猿猱欲度愁攀援”的崇山峻岭如何得以让秦国铁骑驰骋?有人献上妙计——凿刻了五个巨大的石牛赠送给蜀王。针对蜀国资源充足、唯独缺金这一痛点,秦王派人在石牛尾下放置黄金。蜀国人一见到这些石牛,以为是天上神牛,能屙黄金。蜀王大喜,于是倾全国之力开山辟路,一直将石牛拖回成都。最终,石牛至而蜀国亡。
我在这条阴翳蔽日、崎岖不平的古道上沉思:为何如此拙劣的雕虫小技便能骗得过一个国君?想来,或许是那荒淫的蜀王早在甜言蜜语中麻醉了身心,或许是蜀国的肱股大臣早已被腐蚀殆尽,或许是满朝文武在指鹿为马中失去了对蜀国的信心。再看那秦庭之上的秦惠王,在西出与东进的两派激烈舌战中仍不失冷静,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仍不失其战略定力。不仅允许不同的声音在朝堂上出现,还允许民间的意见直达朝堂。正是这样的民主理性与察纳雅言,才得以让秦国雄霸天下。
一棵参天古柏伫立在我眼前:其主干与枝桠处呈扇形,如张开的双臂,扁平的树干像一堵宽阔的胸膛,其盖如垂天之云,而那胸膛竟如墨一般漆黑,竟是被雷击后的焦炭。我惊讶于这棵古柏的坚韧,生命遭此重击仍能顽强地屹立于怪石嶙峋之中、浩然天地之间。正所谓:“那些不能将你杀死的,必将让你强大”。
我伏身拥抱着这棵历经了1300年岁月的树。默默矗立于古道之上,他一定看到过李白潇洒恣意的身影,见证过唐明皇仓皇落魄的西行,欣赏过王勃青春激昂的英姿,聆听过苏氏三学士的白日纵歌。然而,它看在眼里、记在心里的这一个个故事,又将如何述说?又将说给谁听?我在拥抱时侧耳倾听,可只听到了我心跳的声音。
在拦马墙边,我看到并肩而立的两棵树:一个是1100年的树龄,另一个是700年的树龄。他们并肩而立,既在凝视众生,又在守望彼此。“根,紧握在地下;叶,相触在云里。”如此粗壮的两棵树,在如此狭小的一方天地间,如此近的距离中,却让人看到如此的和谐亲密。他们每一分一厘的生长都是一次挣扎,也是一次妥协。它们为彼此留出了足够的生存空间,又适当地保持着自己的距离,于是在这样的边界清晰里,共同成长,也共同赢得了关于生命的胜利。如此简单的相处道理,却成为人类永远参不透的秘密:能让出一条道让别人走的人,只会越走越顺;能在关系里让对方成长的人,看似救赎了他人,其实真正得救的是自己。
我惊奇地发现,在一些大树的光洁石板上,有着如雨打沙滩般的凹点,显然这不是人工开凿的痕迹。我蹲在地上轻轻抚摸,希望用手掌的温度、十指的罗纹破解其中的秘密。然而,路过的当地居民告诉我:这都是雨水滴的,越是大树底下,越多这样的小水坑。
古蜀道,这便是我要来徒步一行的意义。在这里,我们走过了千百年来闪烁在历史星空里的圣贤、文豪们走过的路,又何尝不是一种相逢?在这里,我们看到时间的力量,这何尝不是一种心灵的洗涤与皈依?
归途中,我虔诚地完成了我此行的最后一个仪式——在这古道上高声诵读李白的名篇《蜀道难》,这是一次真正的心灵链接。长空浩荡,群山奔腾,我踩着历史的节奏,行走在翠绿如云的时间长廊上,直到拦马墙边再侧身西望:终日浮沉于这红尘,何处是心的故乡。(杨华位)